各位:
很高興在這裏和大家說說我對教育的看法。
今天的題目是「教育還能一樣嗎?」,其潛台詞是說:社會已經變了,教育可不可以不變呢?這就是我今天要說的。
社會變了,但不是因為AI
社會變了,到底變的是甚麼呢?是人工智能的出現嗎?是AI 的出現嗎?很多人都以為是,認為這是AI 的世代。但我卻覺得不是。有些變化,其實比AI 更加根本, 下面將作解釋。
最容易看到的是人的想法變了。在2023 年,有三位青年人在同一個星期跟我說:「This is my last day.」意思是「我明天就要離職了」。為甚麼會這樣呢?是不是要轉職?他們說不是。是不是工作得
不開心?他們又說不是,還說工作得很開心、很感恩。是不是沒有成功感?他們回答也不是,說自己負責的項目都很成功。
那到底為甚麼呢?他們說:「我都工作這麼久了。」工作了多久呢?一個做了兩年半,一個做了三年,還有一個也是兩年半。他們說,覺得現在應該停一停、想一想,下一步應該怎樣走。
這樣的情況我已遇到很多了。如果被長者聽到,他們一定會搖頭,或者笑着說:「這群年輕人真的莫名其妙,都不知道自己在做甚麼。」但如果聽眾是年輕人, 他們很多人都會點頭稱是,說很羨慕
可以支配自己的生命,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。
這絕不是偶然的個別現象。一説起來,很多人都覺得「我也想這樣」。我忽然覺得,他們是清醒的一族, 因為他們可以清醒地思考:我想做甚麼?簡單來說,我們在大學就沒有這樣清醒了。如果你是助理教授,就會想升級到副教授;副教授就想做教授;教授就想做講座教授。不可以停一停、想一想,否則你的前途就完蛋了。

程介明教授、香港華夏教育機構副會長招祥麒,與攝製團隊檢視拍攝效果。
「讀甚麼」就「幹甚麼」已非必然
但這只是冰山一角。一名港大工學院的畢業生,他在去南亞旅行時,覺得當地的東西很難吃,於是就決心自己學烹飪。他原來是連刀具都不會用的,現在他是米芝蓮大廚師,他叫蔡明輝,而且去年還獲得了港澳大獎。這種情況以前會覺得是浪費,但他覺得自己能做到自己喜歡的東西。
香港有一間大的投資銀行,某一年有19個新進的分析員(Analyst),是最底層的。這19個人之中,修讀生物的、政治的、人類學的、古典語言的都有,但偏偏沒有人讀過金融、經濟、會計、商科。所謂「對口就業」,已經不是一個常態了。

華夏教育緊握時代脈搏,用錄製、上載網頁的方式辦大講堂。讓高水平的講座不再受一時一地局限。
這是英國一間很出名的工學院。有一天工學院院長在東京說:「我很失望。我問一年級的學生:『你有沒有打算做工程師呢?』81%說有。」他就疑惑,其他19%是來幹甚麼的?誰知道二年班、三年班、四年班的情況更差。到了四年班,只有44%說打算做工程師。他覺得很沮喪。現在不再講究對口就業,醫科或者是例外。但是大部分「讀甚麼」和「幹甚麼工作」,都不一定有關係。但這只是以第一份工作來說的。
另外有一位曾經是港大學生會會長,他本來是做工商管理的顧問,做得挺好的。但是有一次在江西吃到一些新鮮的菜蔬,覺得很美味,不如我改行吧?結果就改行去做水耕的高級菜蔬,在香港現在也挺出名的。這個也是和他原來讀的沒有關係,中間轉了行。
這是美國2021年勞工統計局的推算:平均每個美國公民一生轉工12.3次。它同時做了一個普查:00後,91%認為一個工作三年就要轉工了;同樣的一群00後,86%認為人沒理由停留在一個行業之內。
這種就業形態我的總結是:對口就業,已非必然;轉工轉行,家常便飯。間歇就業,清醒自主;創業自僱,人人羨慕;網紅帶貨,怡然自得。你在中國很多景點,看到很多人對着手機自言自語、很開心的樣子,就是說他們的職業觀已經不一樣了。
今天的學校制度是舊世界的產物
為甚麼會這樣呢?因為我們今天的學校制度,基本出現在工業社會的頂峰時期。很多人都說自1870年開始——當年英國頒行了一部《初等教育法》,第一次由政府介入,建立一個全民的學校制度。當時是英國的商人指出:如果沒有一個全民的教育制度,大英帝國的優勢就難以維持。所以這是世界上的第一次,這是一個經濟話語,出現了「排排坐」的學校現象。
可以說,現在全世界的教育制度、學校制度,基本上都是由這個話語—經濟話語主導的,將人變成人力資源,所以要擇優和淘汰。這是工業社會教育的基本職能,全球的學校基本上都是這樣。
在這種形態下,學生的生活和學習是被安排的,你完全遵循這條路,瞄准將來的就業,按照課程的設計,迎合考試的標準。他們入學讀書,沒有掌握自己的學習和生活的空間。或者我可以加一句:就算是在家中,家長也是希望塞滿學生的時間,以為這樣就是幫助他準備未來。所以學生自己自主的機會很少。
但現在社會變了。在工業社會的頂峰時期產生的學校制度,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挑戰。
第一,消費形態變了:個人化、個性化,量身訂做、限量版。
第二,生產形態變了:因為已經沒有大量生產的必要。需要大量生產的,譬如說晶片,已經全部自動化,不需要有人類的金字塔。所以叫做「少量多款」,英文叫「Less of more」——Less quantity, more variety。這樣的情況愈來愈多。
舉個例子:在香港很出名的美心集團,他全盛時有七百多間餐室,但是只有幾十間叫「美心」,其餘各式各樣都有。機構因此不需要巨型金字塔那樣的科層結構,也不再講究規模效益。於是機構就去向細小、扁平、脆弱——隨時可以轉型、隨時可以關閉——的模式發展。
所以僱員和僱主之間的關係、老闆和員工之間的關係,慢慢趨於淡薄。因為都是臨時性的關係,僱主對僱員的承擔,僱員對僱主的忠誠,也開始淡薄。

在綠屏為背景下做講座錄製
社會已發生根本性的變化,教育能不變嗎?
這種社會變化是根本性的,全面的、不可逆的。回不去了!
現在很多的年輕人,不願意從事長期就業,不願意停留在一個行業內,不願意同時只打一份工,所謂的「斜槓」(slash),甚至不願意打工,喜歡自僱和創業、帶貨等等,或者提早退休。
人的境遇其實也變了:個人不會受困於一個行業,不再受困於一個機構,他已經失去了比較穩定的歸屬感,他希望有更大的自主空間,客觀環境也令他有更大的自主空間。所謂「元宇宙」,就是去中心化的社會,逐漸成為一種社會形態。
這次我談及教育,和這個有什麼關係呢?單靠學歷難以一生受用,單一的經歷(只是坐在哪裏聽、寫、考)很難應付多元的挑戰。只有分數,很難面對社會的變幻。只知道服從常規,就難以在社會立足。
在以前的工業社會,學校制度的產生,是因為需要擇優淘汰。但這是不是還是教育的職能呢?學生要面對未來,要應付變幻、莫測、多元、混沌的社會;不斷有挑戰、不斷有變化;他需要不斷適應、不斷學習,不斷所謂的「執生」——這句廣東話是很妙的。「執生」不僅是適應環境、隨機應變,而且可以在不利的環境中,為自己闖出一個有利的出路、生路。
把學習還給學生
那麼教育應如何應變呢?我覺得是讓學生能夠學會掌握自己的學習、掌握自己的生命,成為自己學習的主人。成為主動學習者,能夠獨立自主地面對環境。將來的環境是要靠他自己面對。
就是說,當學生有了自己的——英文現在有個流行的名詞叫做「Agency」,我們翻譯成「能動性」,有的人說是「本體性」「主動性」,對學生來說就是「學生能動性」,以內地的翻譯是這樣。用我自己的話來說就是:把學習還給學生!
這是我覺得教育是否在向前行的試金石。周圍都說是在改革教育,到底是否再往前走,我的試金石是:把學習還給學生!
我最後舉幾個例子。
其一:「三隻小豬」。一個班,分成十名學生的小組,下個星期就要表演《三隻小豬》。先生說:「你們不要問我,你們自己看着辦。」這十名學生就開始研究 了:三隻小豬,還有豬媽媽、還有豺狼,有五個角色,我們十個人,角色是否少了些?於是他們創作了兩隻狗。然後就選角色,試演。有一隻狗不懂得吠,於是就罷免了他。這個過程之中,我覺得學生經歷了商學院裏的學習——決策過程、資源分配、危機處理,全部都在裏面了。
其二:鷄蛋。小一學生,每人帶一隻生雞蛋回家,有「出世紙」,有「領養書」,學生每天要寫日記,對着蛋寫日記,是很有趣的。其實是讓學生經歷對小生命的關愛。
其三:日本秋田。這是日本成績最好的一個縣。校園裏,每一幅牆都鋪滿了這樣的作業。左面是小三的作業;右面是兩張貼紙:一張是小五的學生評論小三的學生,一張是小六的學生評論小三的學生,然後小三的學生有自己的反饋。這是很有趣的,因為先生不會打分,看他畫出一朵花或者畫出一個圓圈。學生關注的,是別人怎樣評論他;小五小六學生去評論別人,也是很有意義的學習 。
其四:開封貞元學校。每周有一個音樂會、有一個詩會。這是學生英文學習的一部分,演出歌劇《Hamilton》(漢密爾頓)。你可以看到學生的那種能動性,每個人都是自己,每個人都是在展示自己的能力。
我覺得人工智能AI提供了一個契機,這個我們稍後再談。
作者為香港華夏教育機構顧問、香港大學榮休教授
